日本城市：迷人的孤独感
朱毁毁的笔记本
笔记编号.07
关西的旅程
去年在东京小住了一个月，这个时间实在不长不短，夹在游客与短住者之间的尴尬状态，混混沌沌地待到了樱花全部凋零。
回国之前在吉祥寺途经某个桥洞，两辆电车在头顶呼啸而过，空气撕裂的巨大爆破声让我的左耳一度失去了听力。
孑然一人面对这样一座巨型都市时，精神上所产生的颤栗是难以消除的——以至于一年之后，我还是对那座高效率的城市保持敬畏。
关东
京都玉龙寺
从东京归来后，它依然是那个钢铁巨兽般的城市，我在那座城市留下的气息和痕迹消失得迅速彻底，不被任何人记住，也记不住任何一个人的面容。
能带走的也只有颤栗。
关西
在关西的日子要平缓温柔得多。
今年在关西地区是游客体验，去的地方与大多数旅行者的行程没有出入——无外乎是一些高知名度的神社、寺庙和观景台，吃着近乎刻板化的美食、参拜着自己也不知为何物的神灵、拍着角度雷同的游客打卡照。
但因为一些独特的经历，它却成了一个属于我的、私人化的名词。
京都
大阪
世界上总有那么两座城市
它们互为湖中的倒影，左右颠倒上下相反
“目光相接，却互不相爱”
成都与重庆是如此，京都和大阪也是如此
我十分想要描述出这两座城市的有趣冲突
但却只能从市民的语调，街道的宽窄
料理的咸度，甚至是建筑的高低加以辨别
两座城市之间的迥然氛围
是要在京阪电车的不断往返中才能深切意会的
京都·二条城
大阪·道顿堀
三年坂的大道艺人
大阪城外的上班族
在大阪认识的朋友，开车载我去滋贺县玩
在成功超了一辆车之后，恶狠狠地吐槽
“京都人啊，一肚子坏水儿！”
京都·八坂神社
大阪·梅田展望台
而京都的朋友皱着眉坐在鸭川边上
慢悠悠拉开那天晚上的最后一瓶酒
“不喜欢大阪人？不，京都人不喜欢任何人。”
京都·三年坂
大阪·通天阁
大阪人诟病京都人虚伪，京都人嫌恶大阪人粗鄙
这样互嘲的模式，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互补的城市，总是有着相似的民间评价
但这两座城市又是连是一体的
若无对方参照
另一座城市的独特便黯淡了下来
相较于关东平原一望无垠的都市圈
关西地区多了些山川河流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
京都、奈良等关西城市受轰炸程度较小
因此这里保留了更多传统城市的模样
而作为日本早期的开港城市
神户和大阪的城市形态更多受到了西洋的影响
日本人是一个既保守又善变的民族
把城市过去与未来的关系处理得很好
神户港
京都三年坂
大阪通天阁
京都八坂神社
大部分的老建筑通过“式年迁宫”式的拆旧换新
不断更换老朽的部件，以此延续建筑的生命力
虽是在循环演绎忒修斯之船的悖论
但城市的肌理和脉络却因此真实地保存下来
而附着于建筑而生的城市文化也历久弥新
京都这座完全根据日本式唯美意识所构建的城市
宛如一个东亚式的梦境
而这场梦因为保护得力而延续至今
对于一位老城原教旨主义者来说
生活在这样一座传统和现代有机融合的城市中
实在让人艳羡
街头的中小学生无处不在
他们成群结队，衣着整洁
他们好像从来不上课
似乎城市就是课堂
日本的街头，总有一种让人绝望的稳定
哪怕是电车、烟花、寿喜锅和滑稽演员
都是波澜不惊的平稳
京都二条城
大阪道顿堀
只有这些穿着制服的小朋友
偶尔出现，奔跑跳跃
打破那层凝固在城市表面的冻膜
我身边有不少天际线爱好者
他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宗教团体
以摄影为仪式，以建筑为神灵
对城市进行着狂热的崇拜和追随
与现实意义的宗教所不同的是
没有一个人对自己的图腾真正满意
在他们心目中
城市永远都缺了一栋超高摩天楼
日本的城市在我的朋友们眼中可能是一个异端
受限于地震和土地私有制等多重因素
都市圈像是一摊柔软的水泥四散摊开
没有高峰也没有深渊，更别提天际线
连绵不断的城市灌木丛中
站在高处的人常常无法聚焦重点
但偶尔也有阳光从密墙的缝隙中透出
把那些精巧细节照亮——
分秒不差的电车，精心打造的露台花园
在夜空中齐声颂唱的航空指示灯
当这些细节共同组成一座城市时
这座城市简直就是当地人性格的物理化
细腻又内敛的日本人
在一个通透的夜晚开车上了摩耶山
去山路旁的售货机买了一瓶冰透的Calpis
穿过一片黑暗的森林
在十分钟后看到了神户港和大阪湾
那是二〇一九年最难忘的场景
在六甲山遥望神户港
在摩耶山看神户港
没有众星拱月只有星辰大海
安静沉默往往比惊涛骇浪来得更加波澜壮阔
参拜神社的本地人和游客总是能一眼分清
你只需观察出入大门时
他们是否满怀敬意，颔首鞠躬
八坂神社
伏见稻荷神社
京都是日本人的精神故乡
同时也是日本历史的影印本
神佛信仰在这座古城中盛行
城内共有大小神社八百余座，佛寺一千七百余座
街道上随处可见到佛龛与鸟居天门
滋贺白须神社
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你都能无意中闯入市民与神对话的场景
那是一种与外人无关的热情与寄托
化为建筑和宗教仪式的文化基因
看上去似乎与我的故乡如出一辙
但他们与神明对话时
用的是另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
只要离开了商圈和车站
城市就平静得像面镜子
只剩下自动贩卖机发出幽幽蓝光
八坂神社
堺泉工业带
我本以为那是和这座城市独处的好时光——
在那套体面又繁琐的社会秩序停止运转之后
从大阪新今宫站出来，后知后觉
进入了釜崎地区，全日本最危险的街区
三角公园遍地的烟头、针头和尿渍
遍地的无神的流浪汉凝望着我
时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东京周天的某个清晨
在月台边呕吐的西装醉汉也是如此
空洞地凝望着我
就好像闯入了他人家隐秘的房间
尴尬得落荒而逃
日本人的民族性是浓烈的
从他们对传统服装的热情便能窥得
鹿始终是可爱的
但鹿饼喂完了就不可爱了
同峨眉山的猕猴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奈良的鹿
「狂おしい夏だった」
「青空も 声も」
2019年的夏天最终还是在京都找到了
连续多日的晴朗天气伴随着高温
领居家的狗都热得不再啃声
「小さな死のように」
「これ以上爱さない」
赤身裸体躺在和屋地板上，老式风扇摇头呜呼
世界昏昏沉沉，院子里是没有一丝风
蓝天透明得让阳光像洪水一般倾泻
那个下午之所以印象深刻
因为它冗长又美
美貌の青空
狂おしい夏だった
物哀是一个十分日本风格的词汇
大意便是“触景生情”“真情流露”
是日本人对自然的敏感细腻
翻译成中文大概就是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手に触れる すべて
途方に暮れる 真夏の楽园
有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这个词的意味
纯净的蓝天让记忆中四川盆地的云雾更加清晰
过去和当下黏着在了一起
然后我就想起了为什么自己在这里
想起了自己所逃避的事物是如何
《迷失东京》中我最喜欢的镜头不在东京
而是从夏洛特踏上京都行的新干线开始
她站在巨大的东方木门槛上
遥望神庙中穿着白无垢的新娘
好奇地偷窥着这个异文明的社会
渴望以此解决困惑自己的问题
京都御苑
或许是为了致敬这部我初中时代最爱的电影
我也花了一天时间在京都独自步行
从二条城到京都御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皇家庭院里一个老人观看两个平成女孩扔石子
沿着鸭川继续行走，中途下了三次阵雨
河面的石龟背上有一对情侣在羞涩地牵行
两个落魄的中年男人躲在树丛中喝着啤酒
从下鸭三角洲到三条再到祗园四条，路人气定神闲
八坂神社的石鸟居外，和服老妪清理着自家杂草
一个白面艺伎小步疾行穿越无人街巷
夜幕还未降临，祗园的酒保和陪酒女已经蠢蠢欲动
没人注意到我在偷窥这座城市
清水寺
回国前的最后一天，在清晨四点独自去了清水寺
寺庙六点开放，便无目的地在山上游走
爬到京都城的制高点，恰好是整点
京都上空大大小小的佛寺撞钟齐鸣
耳机里切到了《Alone in Kyoto》
我拍下了这张照片
因为独自一人，所以记忆格外清晰琐细
无论是关东还是关西
这个国家总是弥漫着一股
迷人的孤独感、疏离感
但这并非来自于对异国他乡的不熟悉
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社会氛围
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日语中的暧昧语
过分的礼貌中维持着含糊不清的平衡
复杂的语言系统和社会文化给人们留有藏身的缝隙
人人都用语言和礼仪藏起真实的自我
我似乎在与一片虚无打交道
城市变成了荒原
在京都站认识的京大留学生
阴差阳错间我们一起上了去岚山的电车
陌生到熟悉，相见恨晚
那种若有若无的孤独感
让我们在这段短暂的旅程中相互紧靠
我们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些孑然的本地人，他们出现的场景总是美的
公园里吃便当的OL和街边休憩的流浪汉都沉默着
他们形成了一个个结界，每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从那些毫不相干也无法参与的世界旁路过
就像浸入一桶冰水，我的自我意识也变得强烈起来
那是一种难得的感官体验
但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我可能始终还是渴望与他人相连
我现在十分珍惜在成都之外生活的日子，倒不是因为对成都的感情达到了饱和，而是因为离她越近，注视她的视线越容易失焦。
也许远行可以让成都的形象更加清晰。
正如“马可波罗”向“可汗”讲述他路途所经过的那些城市：他从不停留，他也从不留恋，他去了那么多的城市，但在描述每一座城市的时候，他都会在其中讲一些威尼斯的事情。
渐渐的，这些城市便和威尼斯融为一体了。
特别鸣谢
魏中琛先生 吴江城先生
在日期间提供的无私帮助
朱毁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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